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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过往(2025/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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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架位号【5497】

  黎山老母  

  傍晚时分,独自驾车路过开福寺,在围墙转角处看到两位着僧衣的比丘尼,问提篮游走兜售的老婆婆购买白兰花。末了,俩人将那两朵一组的小白花别在前襟上,款款向前走去。我看得真切,突然想起祖母几十年前在开福寺的过往,念及她至今刚好离世半年,一时悲从中来,伏在方向盘上,涕泪四流不能自抑。  

  祖母离世时年岁九十有二,皮肉松弛,尽显老态,半点看不出年轻时的干练飒爽,姣好模样。最后两年明显老年痴呆,反应迟钝,肋骨因钙质流失骨折,只能依靠自愈能力缓慢恢复,时日实在难捱。看她那痛苦样子,母亲、婶婶和姑妈早就有了共识,觉得老人家能早点走反而是福报。这话她们不敢对我说,我是祖母的长孙,从小带到大,感情殊为深厚。每每看到我买过去洋参片等补物,就小声道,你娭毑不需要进补了,这样下去她自己遭罪。再往后,祖母不能上床睡觉,终日在沙发上坐卧,不时呻吟,我也生出了同样心思,想着她可以早日解脱。似乎,所有人都已做好准备,只等那一天的到来。  

  终于,去年冬月,祖母的状态日渐虚弱。以往我过去探视,她再不济也会坐起身,和我含糊地聊几句。后面两次听我叫她,抬头用浑浊的眼神看向我,点点头,又伏下去。我喜欢带小家犬过去,之前她都会上手抚摸那活物的头部,然后说,这狗崽长得好,毛顺溜。之后就不予理睬了,仿佛未看见。临终前几日,母亲每天都到屋场的土地庙去问卦,也真灵验,在打下圣卦的那天晚上,祖母油尽灯枯,人中上放置的那片羽毛,最后停止了翕动。后辈们都很坦然,没有失声痛哭,门外鞭炮在呜咽,惊醒梦中人。  

  翌日天亮,按照老家的规矩,母亲等一干人为祖母最后沐浴更衣,将遗体安置在事前准备的竹睡椅上。脸贴纸钱,以遮视线;脚踩土砖,为接地气。灵前香烛高燃,不时有亲眷友邻过来磕头。俗话说,人死病离身。母亲言,原来祖母臀部因为久坐生出的疮疤竟然都愈合了,背部也不再佝偻,像年轻时一样直挺。我揭开老人家脸上的纸钱,端详她的仪容,讶然发现,祖母原来皮肉松弛的面部,都已悄然收紧,眉目间仿若回到了三四十年前,她六七十岁时的模样。  

  祖母卧室的墙上挂着两个大镜框,玻璃后面张贴着她和祖父以及后辈亲友的照片。我和姑妈取下来进行清理,发现镜框里面别有层次,摆放得重重叠叠,满满当当,整个家族甚而远亲近邻的照片都有,数量之多让人吃惊。过去没注意,这个镜框表层的照片总在不断更新。祖母会不厌其烦地找后辈和亲友索要,然后装进这两个镜框,新旧覆盖,循环反复。直到她无暇自顾,镜框里最后放入的照片是家族合影,她九十岁生日那年照的全家福。  

  接下来几天轮流守夜,祖父总要一起陪到深夜,和我们说起祖母的诸多过往,有些早就知情,有些初次听闻。祖母从河对岸的大江背嫁到产陂周屋场时,坐着花轿进门,时年不到十五岁,性情如火,泼辣能干。那时家道中落,祖父老实保守,祖母当家,内外操持得井井有条。夫妻俩育有三男一女,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她钻山打洞,想尽办法。去九溪洞深山扒柴,去炉烟洞最远处贩卖单脚思茅根和瓜果吃食,去街上织布厂织布,去省城大米厂装运米糠,她无所不往。因为她的努力,家境有了起色,祖父本名其俭,后来竟有了“俭老板”的雅号。记得小时候,她逗孙子孙女几个,教我们念“俭老板,裤子高从肚脐眼”,有一种特别的得意,念完之后打哈哈,脸上笑出一朵花。  

  祖父说,祖母在乡上的织布厂做过十一年织布工,那时需要向生产队缴纳钱款,抵扣工分。她手脚麻利,收支两抵后比在家务农进项更多。后来织布厂搬迁,她去省城投亲,在开福寺里面开办的织布厂重操旧业。听祖母说起过,那时条件简陋,入夏蚊虫甚多,好在寺里面的僧人心好,主动把多余的蚊帐借给她们女工。她无以为报,当季时就去附近的野地采摘白兰花,送给那些面慈心善的尼姑。帮她们别在衣襟上最适合处,尼姑们口宣“阿弥陀佛”,内心欢喜。祖母自己爱美,胸前也别上一朵。后来寺里织布厂因故停办,又托关系去到一家大米厂,装运米糠。那是重体力活,只有男丁才吃得消,祖母不惧,和一女伙计搭档,竟然不输男人家。大米厂尘灰深重,祖母上班时蓬头垢面,下班后总要清洗梳理得干干净净。  

  当年祖母善于筹谋。她生养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婚姻大事都由其一手操办。那年大伯说好要迎娶街上铁匠铺东家的女儿,被别人打破,祖母气不过,立马托人保媒,将大婶婶从大山里嫁过来。我父亲排行老二,祖母老早就物色好二儿媳,她在织布厂同事的姨侄女,勤劳能干,性情温驯。细婶婶更是屋场一朵花,出自祖母老家大江背的邻舍,系当地有名的采桑女。母亲和细婶婶回忆,当年都少不更事,看中的是祖母这个婆婆,分外热情,让人不忍拒绝。姑妈当年的婚事也让祖母操碎了心,起初她不同意姑妈自己谈的对象,觉得那人家地处偏僻,后来对姑父几度考察,觉得小伙子颇具才学,会有前途,就主动说服了祖父。姑父姑母结合,最后果然发了家,成就了一番事业。  

  这些都源自祖母自己和其他长辈的讲述。我印象中的祖母,系家中的定海神针,是屋场的“热闹客”和祖母一起住在祖屋时,觉得家里的人客特别多,祖母迎来送往打招呼,乐此不疲。每每和她一起去到离家两里地的街上,一路经过几个屋场,她熟人众多,总要驻足攀谈,有说不尽的话,让陪同的伢妹子不胜其烦。我记得小时的几个细节,那会我尚未入学,祖母四十几岁,已不外出,也不下田,专门在家带小孩,操持家务。彼时她留着包菜头,发微卷,散发着中年女性的成熟气息。一是当年屋场总有外地人过来乞讨,大多会上门展示一些江湖技艺,例如手抛飞刀,打渔筒等。小孩子觉得新奇,祖母总让我们远远站着看人家表演完,再叫我用小瓷碟,装上满满一碟米,送到来人的跟前,恭恭敬敬倒入他们身上的长布口袋。二是每到农忙季节,她需要在家里做饭,兼带翻晒稻谷,怕小孩四处走散,就让我们搭把凳子站到她卧室的窗户前,几个小脑袋探着往外面看。三是有一次我生病,祖母带我睡在她的老式木床上,白天隔一会就进来查看。我和她说,娭毑,今天我怕看你的眼睛,太黑太亮,看着头晕。  

  屋场人说起祖母,总会笑言,那是个“黎山老母”这个称谓,在民间的语境中意味着要强,好胜,脾气火爆,爱憎分明。或者出于那个年代,系个性使然,为生存所迫。十几岁时,我家搬离祖屋,祖母仍住在原处,每次去祖屋那边走动,相隔两户人家就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和围坐一堂的女人家喝茴香茶,拉家常话。祖母性子烈,曾因和祖父争吵,不管不顾投井,幸得父亲用扯水钩勾住她落水的衣物,最后得救。此后,祖父总放让与她,夫妻少了许多争执。她平时走路,风风火火,肩膀有些微倾,一个往前冲的架势;遇见熟人搭讪聊天,如同全世界的事都就此暂停,达到酣畅淋漓。她不占人便宜,但也绝不吃亏,话语间,行为上,都眼里揉不得半点砂子。  

  约莫在我三四岁,有一次祖母背着我在田塍上游玩,当时屋场老了人,她问我,周缸,以后娭毑也会死,到时候你哭不哭?我伏在她的背上,紧紧抱着,答,娭毑不会死,娭毑不会死!那时候开始好多年,我都不敢想象,祖母有一天会离开我,如果真是,我将怎样痛不欲生。未想待到祖母九十多岁,苦痛缠身度日如年,我竟从内心深处希望她平静离开,过世后也没有悲痛的感觉,甚而,未曾作势哭泣。  

  祖母,今天在这开福古刹旁,几十年前你曾经劳作的地方,我想起了你说过,送给别人白兰花,也要在自己胸前别一朵。这一刻,我为你流下了眼泪。  

  光掠水面  

  外公给我人生的第一个印象,是他那特殊的洗脸方式。约莫两三岁时的光景,母亲带我回娘家。饭前外公用搪瓷脸盆打来清水,给我洗手和脸。他笑着让我闭上眼,低下头,然后掬水打湿我的小脸颊。我害怕被水呛,头不断扭着,他一只手托着我的后脑勺,一边用家乡话说,哎哒谁!一边用毛巾轻轻擦拭我的肌肤,分外细致轻柔。  

  到七八岁,外公不再给我洗脸了。他依然满脸堆笑,天生好脾气,从不对旁人发火。母亲说,外公是低头做人,心里有数。他六岁过继到相隔十多里地的同姓本家,只因父母看中对方家境殷实,吃穿上好。作为继子,从小入学堂读老书,自是谦虚谨慎,诸事小心。然富家子弟未做几天,便代父受过,屡遭批斗,只能一味隐忍。终于走过那段岁月,后来回归本籍,受惠于子侄,总放让与人,不计长短,与世无争。究其一生,忍字当头,却不卑躬屈膝,脊梁骨撑起,脸上带着笑容。外公常对后人说,人不晓得天晓得,让人不是怕人,怕人不是呆人,莫讨人嫌,吃亏是福。  

  小时候去外婆家,不论早晚,外公总要设法去弄点荤腥。山村偏僻,常买不到肉,就到河里去打鱼。一副用了几十年的老罾,他独自背到河边,总能为他的外孙罾到一碗鱼虾。我喜欢陪着他去出早罾,到拦河坝下,水流平淌之处,天色发青,朝霞尚未出来,一河水波澜不惊。一两寸长的游鱼儿,篾丝嫩,黄懒骨,外公把罾一扯上来,里面总有活物蹦跳不已。他一手把罾收拢,一手抓住那些活物,回头对我说,周缸,接着!我赶紧将手中篾篓迎上,看那空间渐次被装满。等水面映着的天色变白,外公便唤我回家,将满载的篾篓交予外婆。  

  要么晚上去闹鱼。河边湿地有独立水域,白天用米糠等物打窝子诱鱼过来,待晚上拂晓前将与河水相连的口子封住,浇上煮沸的茶枯饼,里面的鱼被药晕浮出水面,人们便随手可拾。总要在夏天入夜后,我提着桶子和外公外婆来到河边的草堤上,萤火虫在前后飞舞,兴许旁边还跟着一只狗。露天用篾垫开好临时铺盖,我静静躺在上面,看满天星斗,遐想连篇。旁边外公和我念叨他小时候读过的老书,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听不懂,起身看天上的银河倒映水面满河晃荡,扑棱棱,有不知名的鸟从芦苇丛中惊起,竹席边虫鸣不已。而我从未等到下去捡鱼的时分,总早早睡着,到醒来时,人已在家中床上,厨房里飘来阵阵鱼香。  

  也有意外。一次,外公好不容易用上好的饭食把窝子打好,等晚上过去时发现河堤上已有人值守,对方说他早就下过料了。外公也不理论,只说,可惜我外甥来了明天没鱼吃。那人也良心未泯,言,这样,明日捡了鱼我送条最大的来。第二天,果真见厨房中水缸里养着一条尺长的红鲤鱼。  

  有一回,母亲带我去外婆家送信,在路上碰到田中劳作的外公。家中当天只他一人,母亲要立即回转,他硬牵着我的手回家,去找吃食。寻了半天,只觅到一罐新割的蜂蜜,他给我用开水泡了一碗,笑眯眯看我喝下。现在回想,那是我尝过最甜的饮品。就在那天,外公和母亲说起,邻居将自家竹笋趁夜色全部踢倒,只为争那块地。连我小小年纪都愤恨不已,他却道,算了,反正笋子隔年还能长出来。  

  到十来岁时,外公会和我说起他过去的琐事,和地方上的逸闻。例如,淳口炉烟洞,他有一好友,身高不及成熟的水稻,却能在田里杀禾,且儿孙满堂;某年某月,同族的春四先生在狗脑壳岭上半晚被山鬼接去诊病,事后请其赴宴,第二天醒来睡在坟沟里,药箱挂在墓碑上,呕出之物皆为螳螂、蜻蜓、蝗虫等;一九七六年某次他去产陂周看我新嫁不久的母亲,当天屋场有人在外地被杀害,尸首弄回放在堂屋中,他晚上一个人前去揭开盖布,说那人长相丑恶;他祖上本住鳌江,于壬午年因生计出走北盛仓山家宋,是岁大雪多年罕见。曾寻思,他既然如此博闻强记,胆大,为何又如此处处小心,隐忍?  

  到临终前两年,外公八十有余,因头颅中生出病灶,记忆力一时消退,性情大变,像个孩童,倒显出天真烂漫来。问他想要吃什么东西,不像过去那样再三推辞,来者不拒。脸上竟生出婴儿肥,偶尔也发点小脾气,让人不禁恍惚,他还是不是那个克己让人的老人家。现在,他走了,别人都评价其为人忠厚老实,舍得吃亏,不讨人嫌。这就是外公想要的吗?无从得知,他那样隐忍,到底想要人晓得还是天晓得。此刻,念及外公的许多过往,我的眼神在黑夜里发亮,仿佛当年在岸上等待夜渔,看到河面上掠过层层波光。  

  雁过寒潭  

  父亲愈发像个任性的孩子了。接我的电话,只说了两个字,好,好,就转手交给母亲。母亲陪在医院里,始终小心翼翼,生怕惹恼脾气怪戾的父亲,还要向医生和护士不断解释,赔小心。  

  父亲怕死。过去我一直认为他非常人,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看得很淡,就像他喜欢看的武打片中的侠客。肝硬化晚期,父亲病情已非现在的医学能人为控制,我们早已知道必然的结果,只想这个日子能晚些,再晚些。而父亲浑然不觉,身体状况一有好转,就逢人便说,他好了。听不得别人说他病重,容易来气。昨天转院后的主治医生让他坐轮椅上楼,说他病情危急。父亲竟瞬间爆发,把打点滴的针头拔掉,掉头便走,说,看我马上会不会死?!我和母亲劝了好久,才勉强回头。  

  母亲暗自抹眼泪。我呢,似乎有些麻木,一年零七个月了,当时接到消息,霎时的眩晕仍记忆犹新。感伤过,焦急过,最终知道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和医生详细介绍父亲的病史,询问病情将来的走向,医生最后说,你父亲的脾气怎么这么大?你一点也不像他。  

  我有什么地方像父亲?这个问题曾经思考过。我们属于典型的中国式父子,一年下来,彼此说过的话应该不会超过一百句。印象中,自己从未得到父亲的夸赞,听他说过我的好话。实际上,他并非严厉之人,在产陂周屋场,老老小小,上上下下都评价他人好,有讲有笑。大家都知道他认死理,就直呼他为“老土”;或因过去做过篾匠,叫其“良篾匠”父亲总笑眯眯接应着,有事也乐意帮忙。他认死理,性情耿直,打不得马虎眼,和不得稀泥,脑筋不转弯。说来就是硬气,老家俗语中的“死了也要站着埋”屋场人公认父亲不会撒谎,大家都说,良篾匠讲的,肯定不会有假。平常人也不招惹他,屋场语境中他为人“随便”,闹不起来;另外,也知晓他被惹急了九头牛也拉不回。生产队时期,队上的女会计栽赃他贪污,调查期间他没有过多辩解,后来真相大白时他却不依不饶,直到那家人前来下跪,赔礼道歉。  

  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喜欢和我说话。出于害羞?他讨厌大老爷们之间的黏黏糊糊,婆婆妈妈。然而,对于孙辈,我和弟弟的小儿,他却疼爱有加,总在一起嬉闹,玩得很疯。其实,我和父亲有自己静默无声的交流方式,虽彼此从未提及。他对我平时的话语和做派似乎甚为满意,因而不必多言;我对他出于一种天然的父子情分,没有崇拜,没有敬畏,也没有隔阂和杂质。我们父子的情感,默然而淡然,似有还无,别人看不出,自己却体验得到。  

  回想父亲和我在一起的场景,搜肠刮肚也找不出那种感人或动人的情境。颇为特别的印象,是不知小学几年级,那天突下暴雨,放学时父亲到学校接我回家。他背着我,几里路没有放下,我伏在他背上睡着了,睡梦中觉得他的背宽大而温暖,到家了竟生出不愿下来的念头。还有,我刚进初中时,父亲以收废品做营生,他从几部报废旧车上拆下不同部件,为我组装了一辆尚能骑行的单车。当他将那车辆擦拭干净,轮头前面装好存放雨衣的紫色篮子和铃铛,推到我的跟前,那表情仿若给我买了一部上好新车,兴高采烈。  

  父亲没其他嗜好,只喜欢抽烟,得病后竟一下就戒掉了,酒更是戒了许多年。想着带他去旅游,他一概拒绝,哪都不肯去。他是个怪人,听闻早年去北京通州务工,闲暇下来同伴们组织去各个景点游玩,他却一个人守在家里,说,没有在电视里看的真切。一天到晚守着电视机,最喜欢看《动物世界》和武打动作片。记得我初中毕业考取中专,家里请客放电影庆贺,片子由父亲选定。平时节俭的他多花了点钱,选了两个武打片。当时的惯例,乡下露天电影都是一个戏剧片搭配一个武打片,放两个武打片要贵上许多。屋场人看得过瘾,说,到底是良篾匠选的片子,好看!那刻,父亲似乎比我考取了学校更开心。  

  我第一次给父亲打电话,是前年他执意要去昆明,帮屋场做钢管生意的本家守工地。那体力活极重,我坚决反对,却拗不过他。他到地头后,电话打过去,就一句话,还好,不要挂念。一个月后,他病发,独自一人回来。  

  病床上父亲形容消瘦,甚至枯槁了。作为儿子的我,只想他能尽量平稳地多度过些时日,不要太过痛苦。父亲在我身上留下了什么?应该有还算正直的天然秉性,和偶尔露峥嵘的戾气。想来,父亲故去后,我偶尔也会思念他。不着痕迹,不动声色,就像以往我们父子间的交流,是雁过寒潭水无痕。  

  机杼声声  

  “一张机,桃花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杨柳枝上,啼莺燕语,不肯放人归。”早几日,我在微博上转了这半阙词,心想,这一张机是什么机?能织春衣,该是织布机吧!不肯放人归,许是织布的娘子贪恋春光,自己不愿回去。  

  十来岁时,每次外出归家,到村口仿佛就会听到织布机吱吱呀呀响。应是错觉,老家产陂周那么大个屋场,织布机也就四五台,大多系十余里外乌龙那边嫁过来的织娘,用来陪嫁的行头。我自小习惯了听这响声,那些织布机上总会有一个女子的身影,手脚不停,从早织到晚。  

  细娭毑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叫曹云英,乌龙曹家岭人,生于织布世家。她嫁过来时,叔祖父聪明,提出不用旁的嫁妆,只要一部织布机。细娭毑做闺女时早操练出一手好织布手艺,如此家里生计自然就有了着落。叔祖父家住祖屋的东偏房,四间屋子不大,外加一个里弄。一间伙房,一间厨房,临窗那间当亮,专门做细娭毑的织布房,剩下正中那间白天都要开灯,做睡房,挤着男女大小六人。每天天刚亮,细娭毑独自起床织布,听到织布机声响,妈妈就会叫我起来晨读。“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读到这句子我就遐思,花木兰和细娭毑的织布机会否一样?  

  想来应该差不多。织布机比人高不了多少,宽约四尺,长约两米。上面的部件,有织板,踩板,扯钩,纱筒,布筒,织梭等。织布时,细娭毑坐在竹制的长凳上,左手扳织板,右手扯扯钩,双脚轮番用力踩踩板。整个动作要协调一致,织布机就叫起来,梭子拖着纬纱在经纱间左右飞驰。不用多少时日,后面纱筒上的经纱会越来越少,细娭毑手下布筒上卷起的布越来越多。织出的布都是纯棉的,花色繁多,有格子布,长条纹布,纯色布,还有蚊帐布。格子布难织,黑白格子、蓝白格子和红白格子最打眼,又有粗格子与细格子之分,同一匹布用几种颜色的纱线,就要准备几个梭子。  

  织布是件寂寞的事,单独一人忙活,没人搭话。小时喜欢跑到细娭毑织布房里玩,我一过去,她就笑着停下,把我提起坐在身边,看她织布。我看得有味,四处端详,一边摆弄打磨用的黄色蜂蜡,一边想这梭子就像绑了线的老鼠,蹿来蹿去没命地逃。那刻,窗外的柚子树绿叶中正开出无数小白花,香味阵阵袭来;过段时日,就满枝桠青果累累。彼时细娭毑刚四十出头,包菜头,乌黑的头发中间用黑发夹分开,总笑意盈盈。间或有人过来,她也不肯停下误工,织布机声响大,只微笑着致意。织布时尘粒很重,房里到处都会结满彩色的棉花。我爱收集这些彩棉,自己跑到纺车前偷偷纺彩线。线自然纺得老粗,我刚好用来做香盒子蜡烛灯的灯芯。  

  纺棉线也是有趣的活计。棉花里扯出长线,无穷无尽,颇为奇妙。要诀在于,拿棉花的左手在放线时要力道刚好,不能时粗时细,摇纺车的右手要速度均匀,不可时急时缓。纺线时坐木制凳子,高矮刚好,纺车发出嗡嗡声,像群蜂狂舞。细娭毑教我用纺车拨筒壳,所谓拨筒壳,就是把棉纱在竹制的大小筒壳间转换。大筒壳若手电筒般大小,差不多三节手电筒长;小筒壳粗细如铅笔,大人中指长短。筒壳上纺满棉纱时,一个个呈橄榄形,大的用于做纱筒上的经纱,小的插入梭子中间做纬纱。小孩会活用,春日放自制的风筝,问细娭毑要来剩纱不多的大筒壳,插一根棍子在里头,纱线放得老长,风筝飞得老远。  

  后来,叔祖父家搬了新房,儿女都长大,细娭毑不必再织布操劳了。她却闲不下,把陪伴了她许多年的织布机搬到新房堂屋里,有事没事仍织个不停。产陂周嫁进来的织娘,只她一人没离开过织布机。春夏季节,堂前莺莺燕燕,她在织布机上看着梭子飞来飞去,光阴偷偷溜走,不觉白棉纱纺上了发际。我在门外看到这场景,总会想起宋代刘克庄那首《莺梭》。“掷柳迁乔太有情,交交时作弄机声。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工夫织得成?”  

  平常、老实的细娭毑,织出了膝下子女的嘉年华,好时光,也织出了我儿时的彩梦匹匹,机杼声声。  

  天冷如斯  

  昨日与祖父聊天,说起往事,他忽然道,还记得你姥毑否?要活到今天,她该一百多岁了。姥毑姓李,永安镇高中村人,本名里有个贞字,屋场人都叫她贞婆婆。姥毑是老家那边对曾祖母的称谓,我总记得,她满面笑意应答我们这些后辈的样子。  

  那时感觉,姥毑是一个好静的人,不喜喧哗,性格极好,说话小声。我懂事起,她就要拄着拐杖行走,穿或黑或白的斜布纽扣旧式衣裳,下面是黑色的长裤和布鞋。出太阳的日子,她总坐在祖屋的红石大门口,用手绢围扎住白发,椅子边放一只半大的木桶。看伢妹子在祖屋里穿梭玩耍,姥毑间或呼唤大家的乳名,声音脆生生,也不管我们搭理不搭理。  

  姥毑嫁过来时,才十四岁,从永安高中,经丰裕,在宋家渡过捞刀河,坐花轿热热闹闹进的产陂周屋场。曾祖父当年长相英挺,一对新人让屋场人艳羡谈论了许久。她侍奉公婆,料理家务,生儿育女,一切顺当。只是不能下田,她从小裹脚,三寸金莲不适合农作。然好景不长,曾祖父三十九岁那年突发脑热病离世,从此她守了半个世纪的寡。说起曾祖父,姥毑总眼漾光彩,讲他如何高拔出众,怎样能文能武,如何带领屋场人躲避日寇,怎样逃脱军阀抓壮丁。言及曾祖父亡故的细节,当年发病后她立即派我祖父等人,几处寻找专治脑热病的郎中,辗转数地,终不得救。命啊,命,不逢救啊,不逢救,说至欷歔处姥毑两眼泛红。想来几十年过去,彼时那揪心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姥毑颇聪慧。老家走日本那会,某次遇到鬼子进屋场,十来个姑娘媳妇被围在一处破屋里。几个样貌较好的用锅烟灰涂在脸上,却反过来引起鬼子注意。姥毑只将已过哺乳期的细祖父抱在怀里,做喂奶状,得以保全。大跃进时期,本家一个当社长的族弟为图表现,将姥毑粮仓里所有粮食充公,只因曾祖父系地主成分。她不怒不怨,默默承受。好在平时人心好,东家一升斗,西家一撮箕,纷纷给孤儿寡母送来了口粮。  

  祖母说起过,年轻时姥毑出奇地爱干净,更好打扮。她常看见,姥毑取上好的白棉线对折,一头系在木窗棱上,一头牵在手里,两根线叠在一起去反复夹掉脸上的汗毛,使之光趟。没有打脸的粉饼,就捻精细的米糠头,匀匀抹在脸上,完了再用棉布擦拭,显出白嫩来。我想象得出那个情境,娇小的身姿,青衣乌发,眼波流转,对镜自怜,室内窗明几净,屋外阳光明媚。  

  姥毑生养下来的子女,成人的只三个儿子。到六十岁时吃轮供,每个儿子家轮流住。一个老黑木箱子,一根拐棍,一只半大水桶,搬来运去。她最怜惜细祖父,细祖父未成家,要帮衬着做饭,浆洗衣裳。她的木箱里除了换洗衣物,存放着别人家送的罐头补品之类,时不时会叫上家里的伢妹子,一起分食。那只屋场里独一无二的半大木水桶,我几次偷来去水圳里捉鱼,害她打水时遍寻不见。大人知道了让我还去,要当面责罚,她总会讨保,说不碍事。  

  老人家要命地怕死。家里早就为她准备了千年木,就是棺材,里面放着等到大殓时用的报信菩萨等物件。小时不懂事,某次伙伴几人将那些纸人、纸轿等偷来一把火烧了,姥毑以为兆头不好,发愁了几日,却最终无碍。屋场有老鸦叫,她也忌讳,家里人都宽慰她,说是叫的别处。伢妹子在家学做丧事的道士礼生,将水桶脸盆当锣鼓敲打,她暗自生气却不发作,只远远走开,摇头。  

  记得她七十岁生日时,在祖屋给她做大寿。那时阵仗,大门口两边摆一排洗面架,放着崭新的搪瓷脸盆和毛巾,供来客洗手和脸。将木门取下横放搁在板凳上,上面摆满一碗碗茶水,里面都放着茴香。祖屋那么多间房,都摆着八仙桌,到处是来祝寿的人。姥毑自然高兴,许多年老的本族女人家,趁着机会回来探亲。一乘乘轿子出入,扶进来的老人也都青衣白发。进门和姥毑两手相搀,哽咽半天说不出话来。礼物五花八门,她的娘家还送来了生日蛋糕,在那个时日可是稀罕物。不过奇怪,当时五岁的我竟然没有品尝到,只拿到个空盒子宝贝了许久。  

  记得有一年冬日,我从城里求学回来,和她坐在火炉边一起烤火。她握住我的手臂说,周缸,你怎么只穿这么点?去加件衣裳,别受寒了。我答,穿得够了,天还要下雪,会更冷,把衣服都加上,到时候怎么办?姥毑抚着我的手背,说,还是加上,几十年了她晓得,天冷如斯,也就这样。  

6月9日,恒生科技指数(HSTECH)  样本股调整正式生效,比亚迪股份以  8% 的权重纳入恒生科技指数,中国版  “科技七巨头” 成形。科技七巨头  (Magnificent 7)原指苹果、谷歌、亚  马逊、微软、Meta、特斯拉、英伟达  七家,代表美国科技股核心资产。而随  着比亚迪加入,小米、联想、比亚迪、  中芯国际、阿里巴巴、腾讯、美团已  然形成类比科技七巨头的中国科技  核心资产。中国版 “科技七巨头”  在恒生科技指数中的合计权重接近一半  (48.3%),反映中国核心科技资产 “新  旧交替” 中,AI(人工智能)和 “AI+”  (自动驾驶)正冲上潮头。值得注意的  是,在整个恒生科技指数中,AI 成分  占 90%,涵盖了 AI 产业链上中下游,  而包括比亚迪、蔚来、小米在内的 “AI+  汽车” 则超过 25%。人们一直以来有个  疑问:AI 叫好不叫座,到底会在哪个  垂直领域率先落地并开花结果。现在看  来,形势开始明朗,那就是自动  驾驶。  恒生科技指数由在香港上市的 30 家  最大的科技公司组成,这些企业作为各  领域领军企业,反映了中国科技产业的  发展水平和未来发展方向。  第一,反映了政策所带来的势。中国  在全球范围首倡新质生产力,大力推进  科技创新与产业体系现代化,为此,鼓  励研发投入、推动科技成果转化。恒生  科技指数成分股企业享受到国家科技  发展的政策红利,这是潮流背后来自大  势的动力。第二,反映了科技突破的  势。恒生科技指数在中国科技领域不断  取得突破中成长,反映了中国科技正在  美国脱钩抑制中有力崛起,象征着国家  科技发展的运势。第三,反映了市场投  资之势。随着政策利好与科技突破,全  球资金对港股中的科技股的信心在提  升,美国技术封锁无法令全球投资回到  封闭。第四,反映了行业应用之势。恒  生科技指数成分股许多处于人工智能主  要应用领域,中国版 “科技七巨头” 借  势中国大规模、大范围市场的特征开始  显示,找到了自己的比较优势所在。  当然,也要看到,美国版七巨头与中  国版七巨头,在市值上还有量级上的差  距(如图 1 所示)。排在美国七巨头排  名最后的微软的市值,比中国版七巨头  除腾讯之外六家的总和还多;而市值排  名第一的腾讯,比美国排名最后的微软  还差了许多。需要作出更多努力,才能  缩小这种差距。  第一,发展新质生产力的势,不能减  弱,只能增强。英雄不问出处,要给能者  以充分施展能力的空间,激励他们闯寨投  旗,勇立潮头。第二,应为类似 DeepSeek  的基础性突破提供更好的服务与保护,像  培育杭州六小龙那样,让藏着的龙、卧着  的虎有龙腾虎跃的充分空间。第三,应将  科技创新与市场创新紧密结合起来,将  “AI+” 推广到更多的垂直领域,形成世  界级的产业生态。利用行业应用上的优  势,拓宽发展的路。
  (滇池2025年9期[54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