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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林渡(2021/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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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 菲 

  你没有如期归来 

  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北岛《白日梦》 

  河面白茫茫​‍‌‍​‍‌‍‌‍​‍​‍‌‍​‍‌‍​‍​‍‌‍​‍‌​‍​‍​‍‌‍​‍​‍​‍‌‍‌‍‌‍‌‍​‍‌‍​‍​​‍​‍​‍​‍​‍​‍​‍‌‍​‍‌‍​‍‌‍‌‍‌‍​。 旷野白茫茫​‍‌‍​‍‌‍‌‍​‍​‍‌‍​‍‌‍​‍​‍‌‍​‍‌​‍​‍​‍‌‍​‍​‍​‍‌‍‌‍‌‍‌‍​‍‌‍​‍​​‍​‍​‍​‍​‍​‍​‍‌‍​‍‌‍​‍‌‍‌‍‌‍​。 深冬,大雪一层层覆盖下来​‍‌‍​‍‌‍‌‍​‍​‍‌‍​‍‌‍​‍​‍‌‍​‍‌​‍​‍​‍‌‍​‍​‍​‍‌‍‌‍‌‍‌‍​‍‌‍​‍​​‍​‍​‍​‍​‍​‍​‍‌‍​‍‌‍​‍‌‍‌‍‌‍​。 雪花旋转而下,飘飘忽忽。 天空低矮,仅仅比山梁略高一些。 雪花在空中,如炭灰,大把大把扑撒。 也看不出雪花在哪儿形成的,从深邃的空中,越下越大朵,绒毛球一样飞旋。 从山梁往下白,白了山头白了山腰,白了旷野。 

  屋顶白了。 树梢白了。 坟头白了。 菜地白了。 

  行人的头白了。 

  渡口白了。 

  搁浅在渡口的木船白了。 木船是一条空船,被一根麻绳系在大柳树下。 河水吞噬着雪花,如须鲸吞咽磷虾。 饶北河从彭家坞弯过来,直流,到洋槐茂密的河滩,又弯成一个半弧,直流南出。 在半弧的湾口,五条方形的长黑石条,砌成了向上的台阶,通往岸边的枫林村。 台阶被一株大柳树遮掩。 两岸的人,在这里上船下船,在这里握手言别。 

  一阵阵的大雪,使得天空荒凉,把天下空了,空得只剩下雪无声飘落。 枫林渡也被下得荒凉,没有一个人。 柳树洋槐,落尽了叶子,空空的枝丫积了雪。 三两只寒鸦站在枝头,哑,哑,哑,叫得短促阴寒,叫得让人觉得无比孤单。 寒鸦也叫慈乌、慈鸦、麦鸦燕乌,颈后羽毛呈灰白色,胸腹部灰白色,其余部分黑色,双眼似两颗珍珠。 高高的洋槐,有树洞,寒鸦在树洞里筑巢繁衍。 寒鸦蜷缩着身子,随着枝头摇晃。 

  十五年之后,满福仍记得那场大雪。 雪花像黄昏时分乱飞的蝙蝠。 他在渡口砍香椿树。 他每砍一刀,圆帽斗笠上的雪,扑簌簌地抖落。 香椿树有两棵,是满福母亲在六十年前栽下的。 在满福十五岁的时候,他母亲告诉他:我死了之后,用渡口香椿树打棺木,香椿树埋在土里不烂。 这几句话,他母亲说过很多次。 临落气,他母亲靠在床沿,眼睛睁开一会儿,又闭上一会儿,油灯忽闪忽闪,炭火在火钵里红亮,眼角流出黄浊的水,泛白的嘴唇轻轻抖动,说:你去把刀磨亮,磨亮。 满福嗯嗯地应答,不断地垂泪。 他守在他母亲身边,握着渐渐凉下去的手,忍不住号啕大哭。 

  皲裂的树皮,斜横的树丫,清脆的刀声。 河岸旷芜。 树身圆直粗壮。 傍晚的河水流得呜咽。 大地一层层交出内心所有的白。 

  树最终倒在渡口的台阶上。 满福坐在香椿树上,抖抖索索,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啪哒啪哒,打打火机。 打了十几次,打火机也打不亮。 他把烟揉碎,咀嚼在嘴巴里。 雪花密集地落在河面,被河水卷走。 河水白白亮亮,咕咕咕响,推搡着,绕过河滩,消失在下一个湾口。 满福盯着河面,眼睛发花,似乎河里漂着人影​‍‌‍​‍‌‍‌‍​‍​‍‌‍​‍‌‍​‍​‍‌‍​‍‌​‍​‍​‍‌‍​‍​‍​‍‌‍‌‍‌‍‌‍​‍‌‍​‍​​‍​‍​‍​‍​‍​‍​‍‌‍​‍‌‍​‍‌‍‌‍‌‍​。 数不清的人影,随河水波动。 

  栽香椿树时,满福才一岁,他母亲才十九岁。 这个新婚不久的妇人叫念慈,在渡口送别她丈夫。 她丈夫出身富裕人家,在茶山祠读书,二十出头,风华正茂。 严寒渐退,春天架着白鹭的翅膀,快速来到饶北河。 白茅长出了芽白,紫云英结了紫红的花。 柳枝披了绦绿,悠然摇曳。 白鹭的幼雏在河边戏水,呱呱呱叫。 开冻的河水引来追逐的河鱼。 她丈夫对她说:动荡的年代,我不能白白活一辈子,我要去寻找自己的理想。 她知道他是刚烈的人。 她为丈夫收拾了包裹,送他到渡口。 她抱着孩子,孩子在甜甜地酣睡。 她忍不住流眼泪,跟在他身后,说:“你记得回来,等你回来了,孩子会叫你爹了。 ”“我会回来的,我的鞋子沾了这里的土,我的血脉在这里。  

  木船离岸而去,顺水而下。 念慈站在台阶上,看着站在船头挥手的人,穿一件白色长衫,围青蓝的围巾,戴一副黑框眼镜,端一把油布伞。 稀稀的雨,斜斜地飘。 河面荡起雨珠溅起的波纹,密密麻麻,一圈圈。 这时,孩子突然醒来,啊啊啊地哭。 念慈把孩子抱直了身子,说:你叫爹,快叫爹,你爹听得见。 孩子哭得更凶。 

  孩子三岁,她便教孩子识字。 她用一根木炭,在门前的青石台阶石板上写:叶从理。 她在竹溪书院读过五年私塾,会写会画。 每天傍晚,她带着孩子,去渡口。 她知道,她等的人,若回来,必从上饶渡口坐木船,溯河而上。 太阳上山,人上船; 太阳下山,人到了枫林渡。 生活在郑坊盆地的人,饶北河是唯一外出的路。 她走过这条水路。 她还没结婚。 她给他送冬衣去。 她背一个布条包扎的棉包裹,坐船去上饶。 阴冷的风,从船底掀上来,船篷呜呜作响。 她裹着蓝布头巾,坐在船舱里。 窄小的船舱,有一个木炭火炉,火光照着她霞红的脸。 在上饶渡口下了船,经过宝泽楼,沿溪而上,走一盏茶的时间,到了茶山祠。 八百年前,陆羽隐居于此,种茶,研茶,写《茶经》。 叶从理在茶山祠读书。 晚上,叶从理带她去仙乐斯听戏。 仙乐斯在信江河畔,西临护城河。 这是一条百年老街,酒肆林立,茶馆相连。 仙乐斯有大戏台,客人一边喝茶吃甜品,一边看信河戏。 临老了,念慈还记得《西厢记》里的那句台词: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饶北河流得不紧不慢。 四季之中,饶北河有时是少年,有时是老年。 它西出灵山北部,在高南峰的峡谷奔泻,在盆地弯转。 圆南瓜一样的盆地,在暮春有群鸟飞来。 寿带驾着东南风,从灵山盘旋直下,栖落在洋槐林​‍‌‍​‍‌‍‌‍​‍​‍‌‍​‍‌‍​‍​‍‌‍​‍‌​‍​‍​‍‌‍​‍​‍​‍‌‍‌‍‌‍‌‍​‍‌‍​‍​​‍​‍​‍​‍​‍​‍​‍‌‍​‍‌‍​‍‌‍‌‍‌‍​。 它体色带有金属闪光的蓝黑色,头顶伸出一簇冠羽,体羽为背栗腹白,翅亦为栗色。 雄鸟有着非常长的两条中央尾羽,像绶带一样。 它以天蛾、松毛虫及其幼虫和卵为食。 它尾巴赭黄色,也叫赭练鹊。 在林中,它唧咕唧咕地叫,玲珑的脑袋像个松果。 寿带老了,羽色退化,全身发白,让白发苍苍的人无比感怀。 家燕三两只一群,从厅堂飞出,飞向田野,飞向河边。 厅堂的燕巢倒悬在横梁上,雏燕张开黄喙,唧唧,唧唧,等待母燕觅食归来。 母燕斜着身子,投身飞射,捕食虫蛾。 

  站在渡口,念慈看见树上的白寿带,忍不住摸自己的头发。 暮春的河边,多么爽朗。 尤其在傍晚,溪水留了一抹残红,霞光在不远处的湾口颤动。 油青的秧苗已经灌浆,暗白的稻花兀自低垂,又被风翻上来。 孩子五岁那年的五月,饶北河上游瘟疫流行。 

  患病的人,全身酸痛,打寒战,发高热,头痛,乏力,过不了两天,淋巴结肿痛。 淋巴肿大,迅速化脓,破溃。 最后无力,眼皮也抬不起来,奄奄而死。 第一个得瘟疫而死的人,是郑坊徐家的一个老人。 老人饿得受不了,烤老鼠吃。 吃了三条老鼠,挖了半块菜地,回家睡觉。 第二天起床,手抬不了,手被卸了力一般,衣服也穿不起来,摸摸耳朵根下的淋巴,肿胀肿胀,像个核桃。 熬药一样熬了两天,人说胡话,淋巴溃烂,死在躺椅上。 

  过了七天,送老人上山的四个棺夫,死了三个。 老人三个儿子死了一个,三个媳妇死了两个。 各个村,都有了相同死法的人——在饶北河,闻死惊骇——瘟疫爆发。 

  棺材铺卖空了。 人死,用草席卷起来,塞进猪笼,投进石灰窑和石煤一起烧。 叶从理的父亲也死于瘟疫,烧了窑。 念慈扒了一钵煤灰,放在土瓮里,埋在自己的豆田,和叶从理的母亲合葬在一起。 

  丁酉年冬,雪落了两天,北风呼呼,把我窗户打得啪啪响。 想起乡下的老母亲,我睡不着。 老人怕冷,整天抱着一个火熜。 每年冬,我早早买几麻袋的硬炭,给老人烘火。 第三天,我搭上去华坛山的班车,回枫林。 我坐在车上,望着沿途的积雪,白皑皑,鼻子发酸。 车沿着饶北河,在山边公路,东弯西扭地走。 邻座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见我出神的样子,问我:你哪里人啊。 

  “郑家坊人。  

  “郑家坊好啊。 前有饶北河,后有古城河,双河玉带。 郑家坊是出宰相的地方。 出任明世宗首辅的夏言,虽是贵溪人,外婆家却在郑家坊,他是在郑家坊长大的。  

  “你怎么对郑家坊这么熟”。 

  “何止熟啊。 广信南有上泸畈,北有郑坊畈,这是广信的两个大粮仓,有这两个畈,广信人不会挨饿。 你是郑家坊哪里人啊。  

  “枫林人,你知道枫林吗?  

  “枫林的? 枫林好啊,郑坊畈,占了一大半,不旱不涝,年年风调雨顺。 红薯粉丝和油炸豆腐,是枫林的两个宝,你不知道吧。  

  “知道的,年年都有人来收粉丝。  

  “你是枫林哪里人啊​‍‌‍​‍‌‍‌‍​‍​‍‌‍​‍‌‍​‍​‍‌‍​‍‌​‍​‍​‍‌‍​‍​‍​‍‌‍‌‍‌‍‌‍​‍‌‍​‍​​‍​‍​‍​‍​‍​‍​‍‌‍​‍‌‍​‍‌‍‌‍‌‍​。  

  “中蓬人。 底枫林的。  

  “底枫林,怎么会不知道啊。 有几棵老柿树,都有好几百年了。  

  “那是湖塘坑,中蓬还要上去一华里路。  

  “知道中蓬,有两条逼仄小弄。 沿着村子有一条水渠,渠里鱼多,后来水渠塞了,浇了路,好可惜。 你是中蓬哪户人家。  

  “傅家。  

  “元灯叔好,灯叔好。 傅家有一棵大樟树,门前一畈田,对着古城山。  

  “元灯是我公(爷爷),八十八岁过世,有廿二年了。 大樟树十八年前砍了,你很多年没去枫林了。  

  “我也是枫林人。 老母亲走了之后,便很少回枫林了。  

  “你这次也是去枫林?  

  “去看看枫林渡。  

  “枫林渡被芭茅盖了。 芭茅比人还高。 大柳树还在。  

  “长条石还在,大柳树还在,枫林渡就在。  

  “以前,不通公路的时候,枫林渡是迎来送往的地方。 枫林人都是从这个渡口走出去的。  

  “走出去的人,有的回来了,有的再也没回来。  

  “从枫林渡出去的人,都是枫林人,回来和没回来,没什么差别。  

  “怎么会没差别呢? 回来的人,叫生根,没回来的人,叫漂泊。 漂泊的人,一生都在河上。 就像枫林渡口的那条木船。  

  “老人家,怎么称呼你?  

  “我母亲以前是在枫林渡摇船的。 她一辈子都在摇那条木船。  

  “我十几岁就认识她。 她白头发,眼睛不怎么好,说话声很轻很温和,鼻梁上有一颗黑痣。 她会唱信河戏。  

  哦了一声,老人闭起眼睛不说话了。 老人就是满福。 摇船的人在渡口摇了几十年。 摇船之前,她教过几年书。 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识字人之一,解放后,她在小学教书。 她的家,在河湾的樟树林里,河石砌的墙,木格的窗户,带篱笆的院子。 樟树林有三五户人家,一条砂石路一直通到河滩。 冬天,樟树林栖息很多白鹭,远远看去,像是树上开满了粉团的白花。 

  送别了的人,始终没有回来。 谁也不知道叶从理去了哪儿,在哪儿生活。 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 满福的母亲,没有收到过任何音信。 满福十岁了,她带着孩子,从渡口坐上木船,去了一次上饶,在渡口下船,去仙乐斯听戏。 可惜仙乐斯的戏院解散了好几年。 茶楼酒肆还在。 孩子嚷嚷着,要吃马骨糖。 仙乐斯高悬在屋顶上的木牌还在。 黄漆鎏金的行书,有些夺目​‍‌‍​‍‌‍‌‍​‍​‍‌‍​‍‌‍​‍​‍‌‍​‍‌​‍​‍​‍‌‍​‍​‍​‍‌‍‌‍‌‍‌‍​‍‌‍​‍​​‍​‍​‍​‍​‍​‍​‍‌‍​‍‌‍​‍‌‍‌‍‌‍​。 她又带孩子去了茶山祠,在门口转来转去。 

  小学成立了没几年,又关闭了,改成了夜校。 她成了一个摇船的人——因为她识字,因为她老公去向不明,她被无休止地要求交检查。 她戴着报纸折的高帽子,跪在小学的操场上。 斗完了,去摇船。 

  船是木船,半边的梨瓜形,中间有一个“口”字形的船舱。 船舱上拱起一个篾片雨篷。 她摇不来船,摇桨的时候,船像葫芦瓢一样,晃得厉害,在河面打转。 她几次跌坐在船头。 

  这是一个零落的渡口,过往的行人并不多。 她把客人送到对岸去,把对岸的客人接过来。 河面有百余米宽,河水一米多深,清澈见底。 两岸的人,都认识她。 她头上扎一条蓝头巾,小圆脸,腰上绑一条蓝围裙。 雨天,她戴一顶尖帽斗笠,穿一件黄蓑衣。 

  欸乃声从清晨响起。 把棕绳从柳树上解下来,推一把船,橹板插进水里,手拉直又屈起,橹板哗啦哗啦划动着水流。 水在橹板上冒出白花,漩起水涡,船游动起来。 渡客站在船头或坐在船舱,听着橹声。 多年后,满福读宋代陆游《南定楼遇急雨》:“人语朱离逢峒獠,棹歌欸乃下吴舟。 ”情不自禁想起他饶北河上的母亲。 有时,他和她母亲一起摇船。 他已经十五六岁了。 他已经是个强壮的劳力。 无客人的时候,他母亲在船上,给他唱元代郑光祖的《倩女离魂》:“听长笛一声何处发,歌欸乃,橹咿哑。  

  有一年,五月的暴雨侵袭了饶北河流域。 雨水如注。 天际乌黑黑的雨线,像一道网,把人罩得喘不过气来。 横流的山涧从村沟从田垄,汇流到河里。 河水涨上了河堤,岸边的水田成片倒塌。 泥浆轰隆隆,塌在河里,抛起十几米高的水花。 系在柳树上的木船,被水冲走了。 他跟着他母亲,沿着岸边找木船。 洋槐在水里,露出树梢。 上游冲下来的浮木,在浊浪里,沉沉浮浮,滚动着,卷席一样盖过。 他一直以为,饶北河是一条羸弱的河,河水轻浅,他第一次被洪水惊骇了。 河边的十几栋泥土房,在雨水的浸泡下,膨胀,轰然倒塌。 睡在屋里的人,来不及尖叫,被浪头扑进了水里。 牛在奔跑,一直跑,跑得跪下去,被山洪冲进了河里。 

  每年农历二月十五日,念慈穿上红棉的短袄,盘一个发髻,在发边插三朵迎春花,在渡口坐上半天。 叶从理在这一天离家。 短袄是她做新娘时穿的。 花是她送别时戴的花。 二月十五日,也是花朝日。 这一天,百花开始盛开,花神来到人间。 村里有人抬花灯。 

  饶北河流域有抬灯的习俗。 每年正月,村村抬龙灯。 抬龙灯也叫板桥灯。 龙灯由龙头、龙骨(也叫龙身)、龙尾三部分组成​‍‌‍​‍‌‍‌‍​‍​‍‌‍​‍‌‍​‍​‍‌‍​‍‌​‍​‍​‍‌‍​‍​‍​‍‌‍‌‍‌‍‌‍​‍‌‍​‍​​‍​‍​‍​‍​‍​‍​‍‌‍​‍‌‍​‍‌‍‌‍‌‍​。 龙头高大,用竹篾扎成海龙王的威武形象,纸糊的龙鳞,挂着红布的飘带,两个青壮汉子撑着竹架,边走边挥舞。 龙尾像虾腰,可以随意摆动。 龙骨一节一节连起来,每一节是一条长板凳,长板凳上绑着两盏红灯笼。 “板”作动词用,翻舞转动的意思。 每一节,代表一个成年男丁。 大的村子,有两千多节,可延绵好几华里,蔚为壮观,像银河里的灯桥。 龙灯每经过一个村子,村子里的人站在村口接灯,炮仗噼噼啪啪放几十分钟,土铳冲天鸣响,轰隆轰隆,震得耳膜发麻。 给每一节灯披红布,摆茶,而后在晒谷场请吃汤面。 吃了汤面,便在田野里板桥灯。 桥灯一圈一圈地围起来,围成各种图案,有八卦阵,有长蛇阵,有方圆阵,有鹤翼阵,有雁形阵,有偃月阵。 布阵法的师傅,叫带灯人,走在龙头前面,提一个大红灯笼。 带灯人睿智,变换着阵法,让人眼花缭乱。 假如带灯人突然神志迷糊了,阵法会大乱,人撞人,会造成人员踩踏事件。 带灯人记不住阵法了,便朝天鸣铳,砰砰砰三枪,大家坐在原地休息,等另一个带灯人来,带领大家走出迷宫一样的灯阵。 看板桥灯不站在地上看,而是站在屋顶上看,俯瞰而下,红灯簇拥,似繁华盛开,千树万树烟花如幕。 如辛弃疾在《青玉案》所言:“ 凤箫声动, 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  

  花朝日抬花灯。 晌午之后,村里人用红纸墨水化装,穿上明代桃红柳绿的服饰。 各家各户从阁楼取下灯笼,给灯笼贴剪纸,挂璎珞。 红纸抹唇粉脸,作胭脂; 墨水画眉糊鼻,作黑油。 枫林人以种田种地、伐木烧炭、采山货为生,村舍散落在两岸的山坳间。 村子林木幽碧,溪流淙淙。 晚饭后,街上锣鼓咚咚咚响。 抬花灯的人去拜土地庙了。 土地庙在村头,在一棵大樟树下。 提灯的人跟在锣鼓手身后,摇晃着手上的灯,拜土地庙。 拜土地庙,仪式并不怎么盛大但很庄重,上香作揖跳舞。 拜了土地庙,又去拜社公庙。 拜了庙再游花灯。 游花灯在一个老祠堂,敲锣打鼓。 花灯不舞动,也不相接,手提的。 灯笼形状不一,有五角灯、鱼灯、莲花灯,样式有吊灯、座灯、壁灯、提灯。 灯笼有灯帽和灯座,配以剪纸、书画、诗词,灯头是鱼,下面两个灯笼,写着条幅“三君司命”。 提灯组成了灯街,灯街有四匹马(推车灯),两匹红马,两匹白马,红马是雄马,白马是雌马,每隔八盏灯一匹马。 灯身藏着一个穿明代服饰的人,戴戏帽,踏戏靴,摇着扇子,唱古戏,神采飞扬。 至于唱的戏词,大多数村民也会唱。 

  桥灯有阵法,如排兵布阵,像一支古代军队,灯形只有单一的球形,但气势恢宏,大气磅礴,如江河吞泻。 游花灯更接近于地方戏曲,有乐手鼓队说唱,有表演,有宗教感。 满福早早洗了灯,清扫了院子,去渡口接母亲回家。 渡口离他家不远,过一片三角形的田野,过一个柳林,便到了。 路上的野花,灯花一样胀开了。 田埂上的莿蓬、野豌豆、雀舌草、翻白草,开得一浪一浪。 柳树林的单叶铁线莲,绕上了柳梢,垂下玉白的粉槌。 黑翅长脚鹬站在滩涂像一个孤独的牧师。 他知道母亲想什么,虽然她从来不说。 父亲,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想象中的人。 父亲只留了一张相片,挂在厅堂上的镜框里。 父亲站在枫林渡,围一条棉围巾,穿蓝色长衫,头发往两边梳,前额突出。 柳树繁茂的叶子,有些婆娑。 树上还站着一只浮鸥​‍‌‍​‍‌‍‌‍​‍​‍‌‍​‍‌‍​‍​‍‌‍​‍‌​‍​‍​‍‌‍​‍​‍​‍‌‍‌‍‌‍‌‍​‍‌‍​‍​​‍​‍​‍​‍​‍​‍​‍‌‍​‍‌‍​‍‌‍‌‍‌‍​。 渡口有十几米宽,水漫上一个台阶,父亲看着河面,水隆起波纹。 

  每年的这一天晚上,念慈都要蒸一笼馒头。 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揉面粉,翻来覆去揉,揉出筋道。 水一直在锅里翻腾。 她看着一锅水翻腾出白泡泡,水汽在屋里绕来绕去。 水慢慢浅下去,浅到了圆锅底,水嗞嗞嗞地叫,像呻吟。 黑锅变白了,她加水下去,继续烧。 揉好了馒头,放在笼子里蒸。 蒸汽从笼子的细缝里,白白地回旋上来,罩住了整个灶台。 她把木柴叉进灶膛,看着火苗舔着锅底旺上来,木柴慢慢变成灰烬。 她能感觉到,馒头在笼子里,饱饱地吸了蒸汽,发胀,滚烫。 

  在叶从理背在身上的包裹里,有她揉的十二个馒头,和四个咸鸭蛋。 

  饶北河百余里长,蜿蜿蜒蜒,在上饶北部狭长的山谷里,不舍昼夜地流,流进信江,汇入鄱阳湖,注入长江。 她没见过长江,她不知道长江有多长,江水最终流往哪里。 饶北河只要一天,可以走完,无论是走山路,还是行船。 为什么出去了的人,回来得这么艰难呢? 她问过很多从枫林渡离开的人,打听叶从理的下落。 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村里有十几个人从枫林渡离开的人。 离开的人,有两种:读书人和穷得没饭吃的人。 读书人,往上海、广州跑,提一个藤条箱,打一把油布伞,坐上木船,到上饶火车站,坐上火车去了十里洋场的大都会。 外出的读书人,有的成了家,有的还是没毕业的大学生。 穷人一般是十五六岁的小青年,砍柴或挖地时,见路过的部队,扔下柴刀扔下锄头,跟着部队走了。 走的时候,连家人也不知道,家人还以为孩子被老虎吃了。 

  跟部队走的人,只有一个人回来,但其他人都会有音信:×年×月×日,在××战役中,壮烈牺牲。 有奖状和军功章。 回来的这个人叫杨金俄,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 回来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腿受过严重枪伤。 从枫林渡下船,念慈都不认识他了。 杨金俄戴一顶长耳朵的绒帽,背一个方角的背包,腰上挎着一个铁皮水壶,瘸着腿,踮起脚尖走路。 他的父亲已死了十几年,他的母亲还在。 他母亲抱着他的头,哭得全身瘫软。 他有严重的耳背,据说是被炮弹震聋了的。 有一段时间,念慈带着满福,三天两天往杨金俄家跑,问叶从理下落。 杨金俄是战斗英雄,大队召开了庆功会,敲锣打鼓,放鞭炮,热闹了一天。 因为腿有枪伤,杨金俄干不了重体力活,安排他守仓库。 快五十岁了,他才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结婚,住在祖屋里。 祖屋是一栋三家屋,房子有些破旧,下雨,瓦屋漏水,滴滴答答,漏在饭桌上。 吃饭了,他端一个木脸盆,接瓦漏水。 水珠溅在他脸上,他用手抹一下脸,继续吃。 杨金俄活了九十三岁,是村里长寿老人之一。 他生了两个儿子。 他死在祖屋里,无疾无痛,无声无息,像一个不会醒来的人。 

  读书外出的人,有两个回来。 一个叫李响,在上海一个大学教书,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回到枫林养病。 他被批斗致残,也和儿子断绝了关系。 他儿子揭发他,说他日记里有反动的思想。 解放前,他曾做过《民锋报》的编辑,是个老地下党员。 在枫林养了四年病,又返回了上海,继续教书。 还有一个叫周绍程,在1988年,从台湾回来探亲,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皮鞋黑亮。 他带来了电视机、照相机,给家里的三兄弟,一人发了一千块美金。 三兄弟还是住在祖屋里,一人两只瓦房​‍‌‍​‍‌‍‌‍​‍​‍‌‍​‍‌‍​‍​‍‌‍​‍‌​‍​‍​‍‌‍​‍​‍​‍‌‍‌‍‌‍‌‍​‍‌‍​‍​​‍​‍​‍​‍​‍​‍​‍‌‍​‍‌‍​‍‌‍‌‍‌‍​。 四兄弟喜极而泣,没想到有生之年还可以坐下来吃一餐饭。 周绍程住了三天,回台湾了。 念慈拿着叶从理的照片,给周绍程看,托他去台湾问问,有没有这个人。 念慈裹着一个厚厚的棉花袄,佝偻着身子,对周绍程说:我们都是同一个村子的,你应该还记得叶从理,他比你小两岁,属狗的。 周绍程说:当然有印象,白白净净的人,很斯文,可我们在年轻时,也无从联系啊。 

  念慈确信自己的老公早死了,不然,他不会没个口信回家,没有只言片语寄回家。 但她又确信自己的老公还活着,她相信她老公的话,他无论走多远,走多久,他会回来,回到有血脉的地方。 有一次,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叶从理坐一辆马车,沿着饶北河的河堤,往下游跑。 天下着瓢泼大雨,马车颠簸得厉害。 叶从理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马却跑得飞快,跑着跑着,马车翻下了堤岸,被河水冲走。 念慈从梦中惊醒,浑身热汗。 她十多年没有做梦了。 她是一个无梦的人。 年轻时,她三天两天梦见叶从理,她睡不着,倒一碗黄豆在地上,一粒粒捡起来,捡好了,又倒在地上,继续捡。 

  过了五十岁,她不再摇船了,不是因为她年龄大了,而是渡口上游的窄湾处,搭了一班(座)石桥。 也不知道为什么,饶北河的水浅了许多,水仅仅过膝。 石桥是一组麻石搭建的,一个踏步一个方块麻石,二十三个麻石连成一座桥。 她把橹板收了,放在家里的木楼上,作古记。 她摇了二十七块橹板,每个橹板的摇手处,都被她摇得油油发亮,摸出黄黄的包浆。 有的橹板开裂了,有的橹板断了半截,有的橹板绳孔损毁了。 

  我在孩童时期,渡口已经没了。 渡口成了埠头,早上,男人挑一副水桶,从河里舀水,挑到家中水缸里,挑三担,用一天。 女人在埠头翘起圆墩墩的屁股,露出半截白腰,洗衣洗菜。 我们也常爬上柳树,抓知了。 夏天的知了,吱吱吱,叫得人烦躁。 

  事实上,她早可以不摇船的。 小学恢复之后,她也可以去小学教书,但她不想了。 可能她适应了船。 摇啊摇,船到了对岸。 心情爽了,她张开喉咙唱: 

  啊呵呵呢,啊呵呵 

  啊呵呵呢,啊呵呵 

  三月美景在饶北河呢 

  野花如锦云飞絮 

  细雨如酥柳垂烟 

  啊呵呵呢,啊呵呵 

  啊呵呵呢,啊呵呵 

  十年修得同般渡 

  百年修得共枕眠 

  愿得一人心 

  白首莫离分 

  啊呵呵呢,啊呵呵 

  啊呵呵呢,啊呵呵 

  香椿树一年一年长,变粗,枝开叶散。 三月,香椿发芽,三两片芽叶,一撮一撮地抽出树丫尖。 满福出生时,念慈养了一条小黄狗。 狗脖子上戴了一个铃铛,走路时,当当当。 满福听到铃铛当当当响,便笑了,眯起珍珠一样的眼。 满福十一岁,狗老得走不动路了,倒翻的毛黏结。 冬天了,狗也换不了毛,临近年关,狗老死在渡口,身上盖了一层白雪。 

  狗死了,她养了一对鸽子。 她去摇船了,鸽子呼噜噜飞到船舱蓬顶。 她喜欢鸽子。 鸽子咕噜咕噜,叫得她暖心。 她也喜欢听鸽子起飞时,翅膀扑棱棱的拍打声。 她是村里唯一养鸽子的人。 鸽子多好啊,可以自由地飞,飞到树上,飞到稻田,飞到河岸,可以在天空里盘旋,在屋顶跳来跳去。 她吹一下口哨,嘘嘘嘘,鸽子又飞到她身边。 

  1962年,满福十九岁,大队部推荐他去部队当兵。 他戴着大红花,被村里人送上木船。 唢呐呜呜呜,一直在岸上欢送他。 满福脖子上围一条毛巾,肩上挎一个水壶,站在船头,一边挥手,一边不停叫:妈,妈…… 

  水翻出白浪。 白浪,一卷一卷​‍‌‍​‍‌‍‌‍​‍​‍‌‍​‍‌‍​‍​‍‌‍​‍‌​‍​‍​‍‌‍​‍​‍​‍‌‍‌‍‌‍‌‍​‍‌‍​‍​​‍​‍​‍​‍​‍​‍​‍‌‍​‍‌‍​‍‌‍‌‍‌‍​。 

  人散了,念慈还站在渡口。 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她整个人空了,空得干瘪,空得只剩下牵挂。 像一根油麻秆,油麻被收了,留下空秆子。 初秋的夕阳,像一团旺烧的火。 山梁从天边斜下来,有着黄昏时分的幽暗和明净。 初熟的田野,像一块烤饼。 饶北河漾起霞光。 柔和的光从树的间隙,投射过来,突然让人伤感。 山噪鹛乌压压的一群,从河滩飞起,嘘? ,掠过油榨坊,掠过村舍,飞向山边的灌木林。 十八年前,她也是站在这棵柳树下,送别了再无音讯的人。 有太阳上山,就有太阳落山。 她看惯了落日,但这一天的落日下坠得特别慢,圆圆的,红红的,一漾一漾。 

  没有什么守了,除了渡口,和一条木船。 

  渡口的右边,有一个三角形的泥滩,秋季,泥滩上的红蓼结满米粒大的红花,一束一束。 蓼花刺鼻的辣味,她喜欢。 她喜欢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当了八年的志愿兵,满福转业,被安置在南昌一家拖拉机厂上班。 恢复高考后,又读了大学。 读大学的时候,他孩子已经六岁了。 

  在我初中毕业的暑假,我还见过满福的母亲。 她六十出头,头发有些卷,一半的麻白。 她中等个儿,腰板挺直,在河滩侧边的菜地种菜。 她的脸有些皱,肉纹一层层。 她的视力不怎么好,眯起眼睛看人。 她一直一个人生活。 她养了好多鸡鸭,生了好多蛋,她也舍不得吃,留着,等福满回家了,带到南昌去。 有时,福满三个月也不来一次,蛋坏了,发臭。 

  饶北河的冬天,比别处来得更早。 冬至之后,封冻两天,大雪在灵山山顶落一次,落个半天一夜。 白白的雪,盖了山尖。 再过十天半个月,下一次冷雨,封冻两天,北风呼呼叫,大雪无遮拦地盖下来。 飞鸟没了觅食处,躲在树上,呀呀地叫。 黄鼬跑进了农舍的鸡圈,叼走鸡鸭。 

  老人最难熬的是寒冬。 

  在最冷的一个寒冬,雪积满了门前的台阶。 念慈卧了半个月的床,熬不住了。 满福守在母亲身边。 母亲蜷缩在床上,身体在收缩变小,变得干硬。 她的眼睛看不见人了,即使睁得灯笼一样大。 她曾经的圆脸,变得瘦削,颧骨凸了出来。 她的两排白牙慢慢发黄。 她的手上,始终抱着镶嵌了叶从理照片的相框。 

  渡口边上的两棵香椿树倒下了。 他母亲没交代任何事。 在清理遗物的时候,满福发现一个箱子里藏有满箱子的信件。 信件是他母亲写给他父亲的。 他和他母亲一样,始终不明白,他父亲所追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木船,一直系在柳树下。 船板已经慢慢腐烂​‍‌‍​‍‌‍‌‍​‍​‍‌‍​‍‌‍​‍​‍‌‍​‍‌​‍​‍​‍‌‍​‍​‍​‍‌‍‌‍‌‍‌‍​‍‌‍​‍​​‍​‍​‍​‍​‍​‍​‍‌‍​‍‌‍​‍‌‍‌‍‌‍​。 

  【作者简介】 傅菲,江西广信人。 南方乡村研究者,自然伦理探究者。 散文作品获第2届三毛散文奖散文集大奖、第18届百花文学奖、江西省第3届文学艺术奖、2019年度储吉旺文学奖、首届方志敏文学奖,获多家刊物年度奖。 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故物永生》等20余部。 

  责任编辑 / 吴 沛 peipei410@163.com 

 
 
(《山西文学》 2021/02) 期刊架位号[57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