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景山山顶的万春庭向北俯瞰,每个人大概都会惊异地发现:紫禁城原来是这么一幅大画卷啊!
对于今人来说,参观紫禁城,首先是视觉行为。 紫禁城是一个主题先行的艺术结晶,这个主题就是中国帝王意志和统治思想。 而当帝制终结,建造紫禁城的实际目的与使用功能也随风而逝,作为“副产品”的美学价值反而成为永恒。
作为中国封建时代最后的皇宫,紫禁城至少有十几个世纪之久的可继承传统和可吸取经验,所以建造得无比恢宏壮美,同时又无比规范标准。 这样一个东方古代建筑的集大成之作,留给后人的是无与伦比的美。 它的美,体现在选址、规划、布局、结构、造型、着色中,体现在高低错落、疏密协调、宽窄相间、空间节奏、光影变幻中,体现在整体的统一、完备、端庄和差异的对应、均衡、灵动中。 紫禁城整体的浪漫想象与细节的灵感闪烁,镶嵌在高远博大、深厚、精致的文化背景上,必然凝结为永恒的经典图像。 这样的图像,经得起历史的考验和挑剔,更经得起现在与未来的想象——不论是它的整体,还是它的局部,甚至那些最细枝末节之处,最不为人们注意的角角落落。
从皇宫到博物院,紫禁城经历了三个历史阶段,呈现着三种文化形态。 第一阶段是皇宫,从明永乐四年(1402年)筹建,永乐十五年(1417年)开工,永乐十八年(1420年)落成,到中国末代皇帝溥仪,历明清两朝。 算上短暂称帝的李自成,共有25位皇帝在此执政、居住。 第二阶段是故宫(在中国历史上,凡以往帝王的宫殿都叫故宫),辛亥革命终结封建帝制,故宫的前半部分归中华民国政府管辖,成立古物陈列所,后半部分仍由以逊帝溥仪为首的“小朝廷”居住使用。 第三阶段是故宫博物院,1924年11月,溥仪被“请”出故宫,1925年10月10日,故宫博物院成立。
在这样一个不曾改动的空间中,随着时间的流动,演绎和见证着皇朝与民国、君主与民主、集权与公权的对峙和交替。 以皇宫文化为代表的传统帝制文化遗存,与以博物馆为代表的现代公共文化建设,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文化形态。 现在,作为博物馆的故宫博物院,应当是引导人们理性认识皇权文化的“标本”,而不是向人们炫耀“明君”“圣上”的“圣地”。
2019年,走进紫禁城的人数创造了历史纪录:1900多万! 全世界没有哪一处公共文化空间能在一年中容纳这么多参观者。 但是,当这么多人涌进昔日皇家禁地,有多少人是在理性解读和感性领悟紫禁城? 理性解读,就是透过紫禁城的显性图像,身临其境地认识紫禁城与帝制时代的体制制度、礼仪规范,认识紫禁城与皇帝的执政行政、皇家的宫廷生活,及紫禁城与历史发展、国家命运、民众生活的关系。 感性领悟,就是在感受着紫禁城强烈的视觉冲击与心灵震撼时,仔细体味紫禁城建筑的美。 思索理性解读与感性领悟之间的碰撞与纠结,就是进一步追问政治文化与建筑文化、中国传统文化与中国古代建筑艺术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紫禁城既是一个实体,也是一个象征体,更是一个激发无限想象的空间。 六百年来,这一形态未改的建筑实体,一直处于“生长”状态。 今人理解和解读的过程,也是创造的过程,这种“生长”必将持续下去。 (作者为故宫博物院原副院长李文儒)
(摘自《环球人物》 2020/20 ) 期刊架位号[8642]